與曲家瑞老師敞心對談,從討厭自己到做自己、愛自己

她說藝術的本質,唯「真」而已。那些微不足道的瞬間停格,專注與內心對話,認識各種面向的自己,懂得所以尊重, 於是,你坦然面對生命的醜陋與美好,你的自信,很真實。 
By 加分誌 2019/04/24 12:00:00


加分誌:響應國際不再恐同日,老師在「See Through:正視— 2017 國際不再恐同日特展」展出 240cm 大型 碳筆自畫像,畫自畫像對老師有重要意義,請老師談談自畫像的開始?

曲老師:開始畫自畫像,是因為我對自己太沒有自信,由內而外都沒 有自信,非常在乎別人怎麼批評我, 對外型、對長相、對自己的內心、 對任何思想,都沒有自信。到了 30 歲左右,有一天,我有點受不了了, 我跟我自己說:「活到現在,我到底是誰?我到底愛不愛我自己?認不認識我自己?」本來是打算只畫頭部就好,後來想著:「有沒有種把衣服脫掉畫自己?」。

我想畫自己的裸體,是一種沒辦法攔阻的衝動,甚至因此訂做了鏡子。站在鏡子前,把衣服脫了,看看自己,好好地看看,就算我不喜歡眼前鏡子裡的這個人,這一個微不足道的人,但至少她跟我共存三十年,我到底瞭不瞭解她,所以開始畫自畫像。
 


▲曲家瑞的作品


加分誌:在鏡子面前,如何完完整整地面對自己所有的醜陋與美麗,直視最真實的自己呢?

曲老師:當你討厭自己到一個程度,你不得不接受。因為沒有比這個更糟、更醜的。你畫下這個人來,心想這個人跟我共存這麼久,她到底要幹嘛?要帶給這個世界什麼東西?當時,我開始想,我是誰?我來到這個世界,我要帶給大家什麼?
 


加分誌:那麼,老師是如何在這樣的自我質問與對話中,開始建立自信的呢?

曲老師:在畫畫過程中,你會發現自己裡面有好多個自己。所以我就懂了,怪不得我這麼矛盾,自己的裡面有男有女、有頹廢有墮落、有老有小、有嚴肅有滑稽,有時他們一個一個出現,有時三個人一起出來。你非得要把他們一個一個找出來,我甚至還去國光藝校借戲服,畫過平劇系列的自畫像。畫自畫像的過程,漸漸點醒了我,去正視不同面向的自己。

原來有這個我、那個我,所以你不會再這麼害怕、衝突、矛盾。讓衝突、矛盾出來,我才能面對。當我勇於去面對後,才發現這些原先我覺得奇怪、可怕的衝突,其實沒有人會在乎,在乎的是我自己。到後來,我才敢對所有人說,何必在乎別人的眼光,心裡這麼多的想像,都是自己胡思亂想,大家並沒有這麼在乎我。每個人都有自己煩惱的事,何必這麼重視別人的指責或眼光、描述。


加分誌:有很多族群正承受著社會不友善的眼光和敵意的標籤,老師能不能給這樣的人們一些思考上的可能,建立真正全然的自信呢?

曲老師:我畫自畫像有個發現是─內在有很多個我,外面的人可能覺得這個我是好的、那個我是不好的,但其實這兩個我是共存的。相對地,當我們看著外面那些感覺奇奇怪怪的人,說他好怪、好變態,那是因為我們心裡也有一個變態啊!

我們不應該這樣子看別人,更應該接受自己心裡有一個變態,接受自己身體裡有這麼多個我。你不知道哪個時候、哪個自我會跑出來,但是,當你指責別人的時候,其實你害怕的是自己,因為別人並沒有影響到你啊!是你自己讓你自己覺得害怕,從頭到尾,你怕的都是你自己。
 


加分誌:在建立自信、找到自己是誰的過程中,勢必需要經歷迷惘,在迷惘中我們都可能會試圖模仿一個喜歡的理想對象。在這個階段,你不確定自己的樣子,你想成為一個樣子,卻也怕成為一個別人,老師自己是怎麼度過摸索模仿期的迷惘,成為自己的呢?

曲老師:我升上大二時,有一堂美術課,老師看了我的畫以後叫我立刻去圖書館找藝術家 Lee  Krasner,我一看「天啊,跟我畫的一模一樣」。老師說,我要妳知道,這個畫風在 1950 年代的美國,就有象藝術大師已經畫出來了。我當時很火大,覺得老師在侮辱我,我根本沒有抄襲這個人、甚至從來不知道這個人、沒有看過他的畫。

老師說,你年紀還小,看得東西還不夠多,不知道是應該的,可是我現在告訴妳:「在 1985 年的十月份,此時此刻你畫這個畫風,在 1950 年已經有人畫出來了。你可以繼續再畫個一兩個月,但過了兩個月就不能再畫。你就要走你自己的路。如果兩個月後,你仍舊不改,表示你縱容自己在這個狀態裡舒服自在。我已經讓你知道有別人畫過,你還繼續畫,就是抄襲。原創非常重要,你可以留在這個地方享受,也可以走出跟他不一樣的路。你有你的成長背景、年紀也完全不同,你要走自己的路。但你也必須知道這些藝術家的存在,看看他們、再看看你自己,最後你必須找到自己的新方向。」

這讓我體悟到,會有原本的想法,是因為自己看得東西不夠多,所以,要多看,一定要多看,永遠不嫌多。
 


加分誌:從做一個學生,如今成為一個老師,某些原則好像不會改變,某些問題好像會重覆發生,只是角色不再相同。老師是如何看待自己現在身為老師的角色呢?

曲老師:我會用從前自己身為學生時的角度,試著去想。當遇到學生的各種狀況「我的老師是怎麼處理的?」以前我在學校,常常問老師問題,老師會說:「這一次我會回答你,但是下一次,請你先想好答案以後再來問我。」我想奇怪:「我就是沒有答案才問你啊?」

老師說:「你錯了,因為我的答案也不是絕對的,你自己心裡要有一個答案,再來問我。我的答案只是輔助你思考。」到現在我對自己的學生也一樣,如果你把我的答案當神諭,就完蛋了,老師的話不是聖旨,我甚至覺得,學生可以跟我辯論,最好!
 


加分誌:要自己有答案也是一種訓練,需要看很多東西、或是跟自己對話,老師是怎麼養成這樣的自己的呢?

曲老師:你說對了,自己要跟自己對話,自我對話 太重要了!很多時候,別人問我的問題,我都會在心裡演練個八遍吧!你問的問題,我懂、也曾演練過,所以我不會愣住。我也常常會嘲諷自己,對於想通某些難題來說,自嘲是最好的辦法。

我喜歡自己跟自己相處,我運動、在工作室畫畫,都是可以獨處的時光。在自我對話的過程裡,可以想很多很多事:今天沒有處理好的事、應對不正確的狀況⋯⋯。回到演說上,我回答前一定要演練好,若還有我沒有演練好的,我就不會說。但,有時候也 會很難控制就說出來,我媽常說我講話不經大腦。
 


加分誌:老師跟父母的關係也蠻有趣的,感覺你很聽他們的話、很依賴他們,卻又能長出自己的樣子, 但又不是叛逆。聽父母話和做自己之間,如何拿捏?

曲老師:我很聽他們的話、又很怕他們,我對父母愛恨交雜,卻又不能沒有他們。我是我們家唯一沒有叛逆的小孩,但一樣可以做自己,這是他們給我的包容,我覺得跟父母相處就像橡皮筋,有個壓力在,但不要把它拉斷就好。
 


 

加分誌:在老師的書裡,寫到收集二手娃娃,感覺 老師對「殘缺」有種特別的迷戀,最後想請老師談 談:怎麼樣才能夠把不完美看做是一種美?如何欣 賞生命裡的殘缺和不完美呢?

曲老師:從 18 歲到現在 52 歲,我收集娃娃也有 30 幾年了,剛好在我畫自畫像的同一個階段,開始收集二手娃娃。這些二手娃娃多半是我在二手市集、 或者街邊撿來的,看到這些破舊的、被丟棄的娃娃, 有些斷手斷腳、有些眼睛被挖掉、有些頭髮被剪得亂七八糟⋯⋯。我覺得,他們是受虐的。曾經,它們也是很新的玩具,陪伴人度過一段很快樂的時光。

我好奇的是,這些娃娃被製造出來、在玩具店上架、 被買回家去,到我看到它們的時候,可能經過十幾年、甚至幾十年。這段期間它們去了哪裡?到什麼地方流浪?在怎麼樣的家庭?被怎麼樣對待?有些娃娃被愛、被呵護過,但它們被丟棄的時候可能無法接受;有些娃娃可能從小被虐待、被扭斷、被亂剪頭髮、被弄得亂七八糟,當它再次被丟棄,是不是會再次受到傷害?我看著這些二手娃娃,心裡會產生很多很多感觸,像是反覆看見不同面向的自己。從這些娃娃中,彷彿你看到自己,也會讓你懂得更尊重他人。
 


曲家瑞
集大學教授、藝術家、策展人、手繪漫畫家、二手玩具收藏家等多種角色於一身。
她很熱情也很瘋狂,近年活躍於兩岸媒體圈,帶領年輕世代勇敢追求「做自己」。
現任實踐大學媒體傳達設計學系教授,持續不斷用大膽的衝撞啟發創意,作風前衛獨特,成果總是令人驚豔。
出版作品:《曲家瑞痛快人生關鍵字KEYWORD OF LIFE》、《誰說我沒有影響力》、《喂,幹嘛不做你自己》、《拜託,不要每個人都一樣》等書
官方臉書:www.facebook.com/ KristyChaRayOffici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