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鈞「醒著睡著行走於那些無所遁形的」

「音樂是我想繼續追求的,我感覺那跟我之所以存在在這個世界上有很深的連結,有一種期待和使命感。有時候自己都不知道那些旋律從何而來,感覺自己像一個使者、媒介、通道,經過我,我把它記下來,音樂就出現了。」
By 加分誌 2016/04/24 18:30:00


也許在早已被遺忘的廢墟蔓草堆中,也許在最熱鬧也最疏離的遊行隊伍,也許是幽暗的角落等待光,也許是月升大海那一刻湧上的乾淨海浪,也許是在山海之間打開雙手擁抱大自然⋯⋯在聽見她的那一秒,沉入煙霧瀰漫的世界裡,有一種迷離而深邃,你卻感覺空氣被轉得清朗,身體被注滿了難以想像的能量,像驚蟄到來的第一場春雷雨,沉悶之後的滂沱詠嘆,可以魔幻可以瘋狂、可以浪漫可以張揚、可以快樂可以悲傷,可以音樂可以舞蹈,喁喁私語之中,所有的也只是歌者和她的吉他,無以名狀的純粹,美的極致。
 


也許,有一天你會知道你為何存在。你會願意摸索,你會拼拼湊湊地走過,就算是最笨的土法煉鋼,你挑撿、你拾起、你囤積、你丟棄、你蛻化,在時間的流裡,跟著直覺,你未曾停下。

榆鈞,是這樣走到現在的。抱著第一把吉他的那一刻,她只是個初來台北感覺生活乏味的大學生,從零開始,獨有一種自由的氣味,「那種感覺就像是,你真的很喜歡這件事情,可是你什麼都不會,你就是會想辦法把它生出來。」跟著她歌聲,像一陣微風穿透現實就到了遠方或是那廢墟裡被遺忘的空間,那麼神秘,那麼迷人。
 


 

創作音樂,榆鈞說那是一種直覺,「直覺之所以重要是因為跟著自己腦袋去到的地方是不一樣的,每個人的直覺帶他去的美感會慢慢形塑出你創作出的作品和創造出的世界。」從短短課堂呈現到台藝大戲劇系畢業公演,劇場配樂是實驗音樂與聲響的起點,「不同劇本探討生活裡不一樣的切片,荒謬的、暴力的、滑稽的,因而開始對事情有很多不同的想像,為什麼加這個聲音、為什麼寫這個旋律、為什麼是在他轉頭的時刻才下那個音樂、音量多大,聽起來都不一樣。」穿過劇場、舞蹈、影像、文字,在整片的黑暗之中,捕捉流動的想像轉換成適切的聲音語言,身體狀態或者深藏內心的情緒,空白或爆裂,神經質而優雅,專注又自由。

直覺是有的,成熟,需要經歷時間和努力,「即便旅行或是在城市裡走,我都會讓自己去留意很多東西,甚至別人覺得很吵的馬達聲,我都可以很享受。」敏銳地打開感覺,來回感受聲響,持續地豐富閱歷,榆鈞的音樂裡有詩的思考,而她更著迷於探索詩與歌,吟唱或唸白,激盪或清朗,文字構築場景畫面配上音樂推疊立體氛圍,既靜又動,獨立而應和著。如果生命有他的原型,那屬於榆鈞最深的根,是一把吉他,是一個人的詩歌彈唱,是一個人老的時候可以抱著吉他彈唱,在田邊,那會是多麼無以名狀的自由快樂。
 


愛上以詩入歌,榆鈞難忘2006年聽到 Paco Ibáñez 在台北中山堂演出的震撼感動,「音符流瀉與歌聲帶我走進未曾造訪的安達魯西亞,那歌唱像是從心底經由聲帶直接呈現出來,沒有過多加在音符上演唱的華麗表情,有的是因詩作不同,經由 Paco 詮釋讓人能更容易走進詩歌的世界。音樂是時間的藝術,一瞬的時光已成永恆,那天是印象極為深刻的平靜,縱使掌聲歡騰簇擁。

或許與心中美善靠近時,人是真的可以忽視周遭的喧囂,當刻世界於我眼前敞開。」音樂可以超越邊界,詩歌原來可以民謠,俗又脫俗,平易近人卻很動人,如同詩人的安達魯西亞,濃烈多彩熱情,卻有整片湛藍天空的片刻平靜,世界乾淨而深邃。
 


「心裡頭偷偷期許著,有一天我也可以成為將歌聲融入微風中的人。在這樣的基底下,未來更希望可以向外看也更往內觀,在音樂裡注入更多關於土地、人文的色彩,到世界其他地方採集,也包含詩歌。從自己的家園出發,讓聲音與音樂留住各地不同的文化氣息與味道。」

寫在《頹圮花園》專輯後,這是榆鈞做音樂的初衷,保持著一顆謙卑的赤子之心,不斷不斷地創作不斷不斷地學習,像古時候的采風人,到遠方,伸出手,是微風,是音樂,是民情。聽見榆鈞,於是聽見那些土地的氣味和她生而為人對於生命的思考。

2014 年,榆鈞到法國造訪影響她至深的敘利亞詩人 Adonis,他們聊生活、聊詩、聊創作、聊流亡,而讓她最為著迷的是詩人對於時間的描述,「人類的理性發明出計時器這種東西,來衡量時間的單位,但事實上沒有任何東西能真正去衝量『未來是什麼』?人類只有在一點一滴的創作當中,才去創作出未來。真正的時間是沒有辦法衡量的,我們在數學上面的時間,我們可以知道是日常生活的時間,是一個社會性的時間,那裡面比方說你幾點幾點有約會什麼的,但是真正你可以在一個瞬間感覺到所有,全部時間的整體,那是沒有辦法衡量的。」

時間如此短促,時間如此漫長,時間是個難題,日常裡時間無意識地過,什麼都未發生但同時又行進著,在不斷變動的紛擾中如何坦然面對真實?某些與自己很近很近的時刻,總是來得急促狂亂近乎一種催逼讓人來不及思考,於是一路狂奔又一路質疑自己的狂奔,最後,停下來的那一秒,這段時間深深地刻在心裡成為永恆。
 


年輕時候,我們總擔心自己看的世界不夠寬廣,而拼了命竭盡所能地想往外跑、去看這個、去看那個,深怕自己很不足因而神經質地在錯過的罪惡感裡責備自己不努力。在時間裡反覆填滿消耗,而後才懂得學著生活,榆鈞說:「現在覺得,沒有生活一切免談。我追求一種平淡無聊至極的生活規劃,類似小時候的功課表,什麼時間做什麼事情,什麼時間到了就煮飯,什麼時間到了就練琴,什麼時間到了就坐在桌前沒有什麼想法也就寫,然後下午有一個時間去走路散步。」平衡生活與創作,看重每天的基本練習,練習唱歌、彈吉他、閱讀、寫作,讓自己在日常裡找到穩定的節奏,無聊,卻很踏實。

「我慢慢發現所謂創造一個世界,也許並不是你真的要去看過多麼特別的景色,多麼壯烈的風景,而是你有沒有真的有辦法非常安靜的靜下心來去創造去看見你內在的世界。所有偉大的作品所反射出來、所造建的都是人的內心世界,我相信那是在一個很平靜、很穩定的狀態下發生的作品,是慢慢淬練、慢慢提煉、慢慢磨練,一層一層這樣出來的。」因為平靜踏實,才真的找到純粹,榆鈞說現在特別著迷於在非常非常無聲安靜的狀態下想事情,投注在一個創作裡,然後,挖得很深。
 


冬去春來,每個人都在時間的流裡。生命因為流動而前進、因為流動而清楚、因為流動而真實存在,很樸素其實也可以很深刻,像素描裡那些無從解釋的筆觸,來來回回,未曾停歇,留白與豐富之間,不只洋洋灑灑地填滿,也許空空蕩蕩任其自然手舞足蹈,一個人來一個人往,當與自己相處成為一種日常,從榆鈞的音樂裡聽到生命非常真實,於是像她寫的一樣,在徒勞的每日,能夠享有一時半刻的清明,那些「未完成的,畫裡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