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瑞原「致,一把青」

兒歌,我們小時候都唱過,小小心裡造了飛機飛啊飛,跟著小學黑板上的「中華民國八十五年九月十三日 值日生:邵墨婷」日子一天一天擦了又寫,值日過一輪又一輪,長大了卻忘了飛到那一片青草地⋯⋯有人說現在台灣人都看陸劇韓劇,製作台劇的人是傻子,導演曹瑞原說:「越是荒原,越是敢於造夢」。
By 加分誌 2016/04/15 13:00:00


造夢,怎樣叫做敢於造夢?也許,人傻才知道。為一份情調留在心中二十年,終於,曹導帶著劇組,造了飛機、蓋了機棚、建了空軍村子,航線一劃飛向那把青春的夢,留下一部屬於台灣這塊土地的,一把青。

「那個年代,後來,想起來,像傳說。傳說很多人聽過、看過。
那些真真假假混在一起的事,沒人知道最後怎樣了。
傳說,我聽過,也看過。
最後,我看到傳說裡的人,老了,白了頭髮 ⋯⋯」一把青,墨婷

 


翻開大學宿舍桌上的《臺北人》起,白先勇老師筆下的大時代情懷便深深刻進曹導生命,那是戰火裡的顛沛流離,那是青春的璀璨與寂寥,那是人性的無力、脆弱、渺小、那是時代動盪和人性撞擊之後所帶來的悲憫與寬容,「一把青,該是時間做這樣的戲。台灣在這個時候需要這樣的一部戲,在論斷之前先看看對方的故事吧,先聽聽對方心裡的話吧。如果我們現在不說這個故事,以後也沒有人能說了。」那個年代,幾百萬人跟隨國民黨遷到台灣,時局變動壟罩著、影響著幾十年台灣的政治、經濟、教育、文化、生活,如今這樣的壟罩和影響就要結束,那個世代將與我們告別。

「一把青,對經歷那個時代的人是沉澱和緬懷,很糾葛的情緒波動是生命的記憶,是對他們的世代回眸致敬。更重要的是,讓新的世代認識台灣是這樣走過來的,有一個這樣的過去,美好不是理所當然,是由一群人努力創造並犧牲才得來。」人如果對一個地方沒有記憶,就不會有情感,曹導疏理歷史記憶拍出一把青,希望年輕世代與這塊土地的過去有那麼一點點交集,於是長出記憶、擁有著陸感,知道自己怎麼來,因而,能夠脫胎換骨,尋找一個新的靈魂,讓台灣真正走出迫害限制,走向一個不一樣的未來。
 


「男人的戰爭結束,女人的戰爭才要開始」一把青

都說,男人是任性的,女人是韌性的,飛行員在天上無所畏懼,瀟灑不羈,正值青春的女人在地上等著日子學會堅強。白先勇老師的短篇原著是飛行員郭軫和女學生朱青在戰火中動人的愛情故事,曹導的改編將故事拉到整個時代的格局,從三個女人一起走過戰亂時代的視角跟觀點勾勒出電視劇的韻味及走向,「以前戰爭都是比較政治的、歷史的、男性的角度,男人的戰爭在戰場上,而女人的戰爭是在日子裡,女人一樣經歷戰爭,女人感受的東西,面對的事情,角度不一樣。男人是壯烈熱血,女人則是堅韌包容,用一個比較柔軟堅毅的生命去經歷那個時代。」
 


「堅強的女人,會以為自己可以接受生離死別的考驗,一直留在心裡的某個角落,給某個人。久了,那個角落什麼都沒了,成了流沙,把人掏空,那個時候,堅強變成麻木,想再有什麼感覺,不可能了。」一把青,師娘

有一種情感,既拿不起,也始終未能放下。如何堅強?如何看淡? 究竟用什麼樣的力道才能走過生離死別? 許多觀眾好奇永遠白衫藍裙的金陵女大學生朱青如何轉變成台北空軍新生社裡唱著〈東山一把青〉濃妝艷抹的嫵媚女子,「當你面對生死,生命中最大的一個衝擊的時候,你把自己在那部分封存起來。

因為你必須往前走,你帶著那樣衝擊悲傷,你是不可能往下走的,你想讓自己麻木地去面對後面的日子,更麻木一點。在生命裡看到多情總是被無情傷,當你了悟了這一點以後,你想要讓自己無情一點,然後才能過下面的日子。」

命運讓一群人活得人不像人,揉捏朱青這個角色的生命樣貌,檢驗人性最深處的卑微脆弱,所以理解寬容因而能夠善待,「我很希望觀眾看到這樣一個朱青之後,在未來生命裡頭,對一個不太能苟同他的行為舉止、不太能認同他的行事風格的人,你能不能某些時候設身處地替他著想,至少你不會馬上去下評斷和定論,即使你討厭他,可是你不會想要去消滅他、凌駕他,你會覺得那是一個生命的樣子,你多多少少還帶一種尊重,那是他生命的樣子。」

每個生命有每個生命的故事,越是顛沛流離的時候、越是生命最氣若游絲、奄奄一息的時候,人都一樣卑微,沒有經歷那樣的慘和痛是這個世代的運氣,而該懂得從更多層面看待世界、尊重各式生命。
 


「在彰化山邊的學校裡,最可怕的是放學的時候,本來熱熱鬧鬧充滿人聲的學校,突然寂靜,一根針掉到地上都可以聽見的那種寂靜無聊。寒暑假學校變空城一樣,在七八月的炎炎夏日裡,空蕩的學校,一個小男孩帶著一隻狗,在學校裡遊蕩,小孩爬上一棵榕樹,那棵榕樹可能是他一個小小的角落,他爬上去,小狗在樹底下已經睡著了,小孩看著那個空蕩學校,他沒有看到任何東西,他只看到那個操場上,有一陣風把那個黃沙吹起來,然後,慢慢地沉下去,他一整天看到的只有這個景象,其他什麼都沒有,其實我就是那個小孩,我的童年好像就是自己一個人長大的。」

越孤單越孤獨,越敏感於外在世界越觀照於內在心理。

從孤戀花的雲芳到一把青的師娘,曹導影像裡的人物是那麼優美,不張揚劇烈,總有內在的一種穩定涵養度過生命難關,在魅惑極美的視覺影像裡,總是可以看見曹導對人性細膩幽微處的敏銳準確,「人不是那麼簡單的,也許很悲傷的時候,越壓抑,觀眾看到那個痛更深更烈。我會提醒演員們,你也許有其他的可能去表現這段情緒,不要被制式框架,表演像魁儡戲,有魁儡,有一些線,線上面有一隻手。人偶在那裡動得那麼的靈跳,那些線是你的布局,哪時候要沉哪時候要揚,哪時候要低哪時候要高,這是必須去設定的,那幾條線是技術,可是那隻手呢,是你的腦袋,怎麼動讓那根線往上揚,那根線往下沉,那是你的思想你的腦袋你的累積,你要想到其實取悅觀眾、討好觀眾之外,讓大家真的看到一些層次,是因為有那幾條線和那隻手,用一個非常冷靜的思考去劃出那個樣子和輪廓。」
 


 

「導演不在拍戲現場,導演在生活裡。你必須要有夢想,要有目標,接下來,怎麼實現?就是,不要放棄夢想。你一直要有一個追求在裡頭,你不能放棄,你一天都不能放棄,那你接下來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會浪費,只要你每一刻都知道你沒有走岔路,不管你正在作什麼,你都是一個累積。你永遠都在等待那天到來,你認真在過一分一秒,你都在為那一刻準備,你很清清楚楚,你也越發得清清楚楚,導演是你在生活裡觀察欣賞的累積判斷,你就是要那個極致,那大家就是朝那個方向去。」

為一個極致,曹導一個人當四個人用,幾乎拍去半條命,「為什麼撐過去?因為太珍惜。」曹導再槁木死灰仍堅持把一把青拍到一個水準,為的是證明台灣電視劇也能做到世界標準,不讓台灣影視繼續被瞧不起,「台灣人不能只想著怎麼分一杯羹的心理,中國這麼大的經濟體去巴結去分一杯羹,那個不是台灣的未來,只有把自己的標準放在世界的標準,把自己的眼界放到一個最高標的極致,別人才需要你,才會屹立不搖。台灣這十幾年來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志氣,這個小島,小,沒關係,我們有能力做到最好。戲裡小邵躺在臨時收容所裡有一句話『我們會再打回去的』,我們會再打回去的,可是幾十年我們都沒有打回去,這次我們得打回去,我們得打回去,讓大家覺得台灣沒有消失,台灣的力量還在。」
 


 

一把青即將播畢,此刻還忙著後製的曹導說:「作品本身會有自己的生命樣子,它會自己長出來,導演就是順著它生命的樣子,盡力幫助它長的好一點,生命就在那裡,永遠就在那裡,留下來的作品不會老,一把青,青,永遠留在那裡。」過去從未過去,一部戲不能解決問題,歷史創傷也不可能馬上和解,對話需要時間,文化是一部部作品的累積。

最後,曹導談及「沉」的概念:「沉,不要被外顯的表象迷惑,重點是進到內在再散放出來,必須先內化,而不只是拼命想要表現。有遠見看到未來的人是令人羨慕,但更厲害的人是看到事情的核心跟本質,通常很高的人是看到事情的本質、生命的本質,這才是應該要去追求的。」

三十集的電視劇,三個半月播完,劇組做了一年,黃世鳴編劇寫三年,曹瑞原導演一份情懷大半輩子,那更是一個世代以血肉之驅承受的一生。青春很遠夢還長,打回去?怎麼打回去?一顆熱切的心,冷靜的頭腦,曹瑞原導演每天每天都沒有放棄。

做一個觀眾是幸福的,台北下了雪的這個冬天,能窩在暖爐旁裹在被窩坐在電視機前,流著淚揪著心看郭軫朱青隊長師娘小邵小周的聚散悲歡陰晴雨雪,我們跟著小墨婷一起長大,對人性多一點悲憫、對族群多一點理解、對土地多一點愛、對台灣多一份責任,生而為台灣人要有志氣,敬,飛行員,敬,女人,敬,那個顛沛流離的年代,敬,一把青,願台灣平安自由。
 



一把青
野馬機513 飛過南京上空,郭軫看著雲上夕陽,過往畫面映入腦海⋯⋯隊友被日機擊中,求他幫忙解脫,郭軫忍淚將子彈射向隊友⋯⋯老空軍傳說,要觸地前的最後一秒,會看到這輩子最忘不掉的畫面,一輩子,凝結成一秒⋯⋯在操場上,白衫藍裙,澈著大眼睛迎著,黃昏好風景,郭軫心裡忽得平靜了,漂泊的靈魂,有了屬於自己的座標⋯⋯國共和談破裂、內戰爆發,十一大隊野馬機群從村裡掠去,在地獄裡飛進飛出,而眷村女人們則也跟著大十一隊,看見了地獄的模樣⋯⋯



曹瑞原
擅長情緒氣氛的掌握,精準的時代氣味、豐厚的影像魅力、靈活的場面調度與統整演員風格的能力。詮釋起故事來兼顧藝術成就與大眾親和的企圖,《孽子》、《孤戀花》等作品既有紀錄片的深刻寫實,又帶著強烈的戲劇性張力,更反映著導演的生命觀點,「人其實都是卑微的,但是在生命底層,都有愛、慈悲與善良」,透過作品裡生命的流動,傳述這些簡單但動人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