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九雲「能不能永遠浪漫,而永不毀爛?」

「下了七天的雨,只停了一個晚上,又開始下了。操場原本快乾的 PU 跑道,又變回暗紅色。他們還差一圈沒走完。」〈下了七天的雨〉-- 鄧九雲
By 加分誌 2016/03/14 11:00:00


台北,連續下了好幾天的雨,陰陰冷冷溼溼暗暗屬於深冬午後的色調,窩在咖啡店鵝黃燈光下手捧一杯熱拿鐵特別有種與世隔絕的靜好。她說喜歡學生多的溫州街一帶,這邊的店不太搭理客人,不會一直幫你加水,坐上一整天也不會被打擾。

從九雲挑咖啡店,大概能感受到她對生活細節的偏執要求與精準俐落,一頓飯怎麼吃、書櫃應該有多大、地板要用什麼感覺的材質......,像是張愛玲寫「我懂得怎麼看『七月巧雲』,聽蘇格蘭兵吹 bagpipe,享受微風中的籐椅,吃鹽水花生,欣賞雨夜的霓虹燈,從雙層公共汽車上伸出手摘樹巔的綠葉。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

有時候,只是這麼無關緊要的「懂得」,生命這麼輕輕地浪漫起來,一個人生活浪漫、一個演員浪漫、一個寫字的人浪漫、做一個人也浪漫。

她在舞台上,你看見一個演員的浪漫很真實,在她的書裡,你讀到一個女孩因為浪漫而深邃,聽她說話,你感覺她透徹眼光裡的浪漫很犀利,「我的浪漫,不再只是抒情,是實現。實現生活最乾淨的本質,實現分享最本質的快樂,實現快樂最終極的就是陪伴。」這是鄧九雲的浪漫,勇敢而真實地在所不惜。
 


 

「沒有男朋友的女孩, 用走的去跳舞」─ ALICE MUNRO

九雲喜歡讀小說,喜歡到自己寫了小說《用走的去跳舞》。九雲的書很美,讓你想要好好地摸一摸;九雲的文字更美,偶爾魔幻、偶爾溫暖、偶爾留白,讀著讀著,像踏著輕盈步伐,你不自覺就跟著她走回那個中學的操場,一圈又一圈地,說說笑笑哭哭鬧鬧,日子能夠那樣純粹。

九雲身上也有如此乾淨的特質,也許這樣透明靈動的氣質來自她衛理女中六年的住校生活,「因為很緊密地跟很多朋友相處,你會知道,什麼樣的朋友、什麼樣的特質是你喜歡的、欣賞的、可以學習的,人與人之間的影響力因此被放大,我的人格在這樣特別的環境裡,被朋友和老師塑造出來。」在團體裡跟朋友相處、跟自己相處、跟主流相處、跟非主流相處,潛移默化中,九雲學會在團體裡保持獨立性,懂得一個人生活,選擇自己的姿態,能夠親密也能夠孤獨,可以被影響也可以保有自我。


學校的嚴格體制終究抵擋不住青春騷動,跟著時間,不知不覺長出自己的樣子,「我功課不是最好,也不是老師會偏心的學生,從小就覺得老師的不公平,會讓我不夠舒服,我不知道身上的正義感是不是從那時開始培養的,我反而更容易看到一些老師真正應該關注的事情。甚至當模特兒時,我看到很多人是用很表面的東西去衡量一個人,這很膚淺,讓我一直覺得不踏實。」

從那時候開始,九雲開始在乎起那些不被權力偏愛的事物,面對相對不公平的環境時,更懂得珍惜每個人的特殊性。

幾年前,她認養了一隻流浪狗 Cookie,開始關注流浪動物議題,「大部分的人以為流浪狗是棄養問題,其實不是,除了認養的愛心之外,我們要思考的是怎樣才能真正解決問題。其實狗狗 TNR(註)以後可以好好的活一輩子,不會干擾人類,牠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可是現在流浪狗會莫名其妙的被環保局抓進收容所,這是對狗狗的不公不義。我們應該把所有資源應該用在最精準的位置,而不是一直討別人的愛心,卻沒有真正解決問題。」
 

洗過生命的混亂

大學進入演藝圈開始演戲,因為沒有經過專業表演訓練加上台灣速成的戲劇環境,讓九雲過得混亂,「那時候我覺得沒有人在乎你到底戲演得好不好,很不踏實,很容易覺得自己一事無成,有種永遠都做不到的感覺。我完全睡不了覺也非常不快樂,我不知道我在幹嘛,我不知道我在想什麼,我很潛意識地恐懼,不知道未來要怎麼辦,可是也不甘心就這樣子。」

自覺,挾帶著巨大的挫敗感,生命的問題是堆滿山滿谷的垃圾,撿拾或者丟棄,思考未來弄得自己狼狽不堪。畢業後,申請了廣告和表演研究所的九雲,在個人感情和生活都不太好的狀況下,選擇逃走。

那一逃,九雲在韓國待了四個月。她遇見一對兄弟,弟弟學肢體劇場出身,平常教導想考戲劇系的學生表演。在弟弟的介紹下,九雲認識了歐洲的小丑、默劇表演,不能使用任何語言的肢體劇場,讓本來對身體完全沒有意識的九雲開始好奇肢體表演,而弟弟的練習室也成為九雲在韓國每天唯一會去的地方,看著他們上課,偶爾加入練習,輕輕地開始覺察自己的身體。
 


 

「專業是最重要的,有了專業就不會被取代」

有時候覺得,活在生活的表面,其實沒那麼壞,遇到太多無法解答的問題,選擇逃走,也躲不過未知的茫然,如果能不顧一切地往前走,生活過下去,也許就好了。

「我一直都有很多選擇,而每個人都只能做當下最想做的事情,從現在回想過去是不公平的,所以只要確保此時此刻最想做什麼,去做就是了。解決問題的方式很簡單,根本沒有太多太浪漫的想法。」

從韓國再逃到英國,九雲進入表演研究所,「我是抱著一種不甘心的心態去的,又抱著有點不甘心的心態回來的,我看著外國人每天下課就是去喝酒聊天,我很瞧不起,覺得浪費生命。」抱著學習表演技巧心態的九雲,有些張牙舞爪地極盡所能把自己榨到乾,利用所有課餘時間參加各種工作坊、看表演,在英國的日子,緊緊抓著「表演」,貪得無饜地,像是抓著生命可能的答案。
 


 

談表演的二三事

1. Acting is doing
「在英國的第一堂課,老師請同學們自己帶道具準備三個活動,沒有任何台詞,我們就在台上做那件事情,然後解釋為什麼要做這件事情。第二堂課,會有同學加進來對話,兩三句對話,就能讓事情產生一些改變。在這樣的過程中,教大家發現什麼是表演,而不是一開始就直接教我們怎麼表演,讓大家知道為什麼要做這些東西,知道自己在幹嘛。」

2. 講台詞要有動機
「在英國一整年,我學到講任何台詞就是要有動機。如果兩個人要演一對姊妹,不是一開始就排戲,可能會有一個練習是假想如果時間在這對姊妹十五歲在家裡籌備派對,那她們對話會是什麼,這是做角色擴展的過程。」

3. 演員最重要是要了解自己
「每個人身上都有非常複雜的元素,而這些元素其實已經足夠詮釋角色,一個外向的演員要演一個非常內向的角色,並不是演一個完全不同的人,而是要找出自己內向的特質是什麼,在什麼時機、什麼地點會存在。一個人一定會有內向的時候,或是面對一件事情比較內向沒有那麼外顯的時候,演員必須找到那個東西以後把它放大,放到角色身上,把自己原有容易顯現的特質縮小。所以演員要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常常想自己的狀態、自己的感受,所有表演都來自於自己本身,從自己身上出發,而演戲的技巧和經驗是一個演員如何把這些特質放大和縮小到最精準的展現。」

演員功課之三妹的日記
「2000.1.9
我發現有些字,我怎麼樣都寫不好。譬如:為、有、國、文、名、在⋯⋯基本上是筆畫越少的字越難寫。但筆畫太多太多的,也寫不好,比例很難拿捏,一不小心就比左右兩旁的字大了一號。譬如:鬱、贛⋯⋯(還有一堆我不認識的怪字)我不喜歡寫那種書法的字體,那個比較像畫圖,我想找出自己寫每個字的樣子,大姊的字最漂亮,但寫得太用力,像我寫那麼多字的人手早就寫斷了⋯⋯」

 


 

劇場不是情調,是人性的梳理

時間,梳整了生活情感的混亂,收攏了思考未來的狼狽。能在某個時刻,遇見適合自己的角色,碰上好的創作團隊,是演員的運氣。

在英國把自己逼到極限的九雲,回到台灣,遇到林奕華導演後,才有了轉變,「真正的藝術家是讓演員展現最好的特質,學會尊重自己的特殊性,導演排戲的過程不是看我們演得好不好,而是丟很多問題讓我們思考,挑戰我們原有的觀點。」

接演林奕華的《賈寶玉》、《三國》及《恨嫁家族》,在每個角色的模樣中張望自己、挖掘自己、了解自己,而如果每個角色是演員給觀眾的禮物,那《恨嫁家族》的三妹必是九雲深深梳理過,妥妥貼貼地挑撿後,包裝地乾乾淨淨地放上舞台,她為三妹寫詩、寫日記、寫她房間的牆壁,正因為如此細細地活過一次角色的人生,三妹在九雲身上有了厚度,我們看見她那些故事之外的樣子。
 


 

「不會輕易的感到失落,因為他更清楚自己擁有什麼。」

從演戲到寫字,記錄下排練巡演筆記的《我的演員日記》是九雲文字創作起點,「演員是太沒有安全感的工作,因為演員沒有辦法決定自己工作的最後成果,這很讓人沮喪。而寫作,我就非常有安全感,因為可以掌握所有我想要的東西。我們也許沒有絕對的才華可以想出跟別人不一樣的,但是我們可以靠自己的能力把手上的東西做到趨近於完美,我覺得這非常重要。」寫作,是一種消化情緒的方式,也能將概念以最想要的樣子呈現。

在小說裡,九雲挑戰不同形式的故事,甚至為小說拍攝影片、故事錄音、讀劇演出,實現腦子裡所有的浪漫點子,而她希望,有一天能寫出一個好劇本。

「溫度會改變人的意志與狀態,空氣冷到透徹的時候,從鼻腔衝擊到喉嚨的微溫,會令人覺得一丁點的細節都可以緩慢而精緻。好像這世界沒有人在做大事,只要享受著把一顆滑溜溜的水波蛋小心翼翼放在麵包上的過程就已足夠。」
〈三月二十三,我在桂花巷〉-- 鄧九雲


「浪漫有時候是一種舒服,浪漫已經不是我幫你做一頓晚餐,而是兩個人一起用特殊的角度去看待這個社會跟這個世界,現在的我覺得聊這些東西這件事是很浪漫的,不見得要嚴肅,有時候只是說一些很生活的東西,就很開心。」

學會做一個有觀點而從容優雅的女子,遇見一個聰明而善良的人,好好地聊天、吃飯、看書、寫字,做一些需要雙手緩緩進行的事,例如為自己揉的麵包,有些粗糙卻很溫柔,對真正懂得浪漫的人來說,生活是枝微末節,快樂可以很簡單,「像這幾天在忙演出,但我還是很想回在裝潢的家排我的書櫃,即使很累也很想去排一下書,就覺得開心。我不需要別人認同我,我不需要去讓別人覺得我這樣做怎樣怎樣,我自己就覺得開心。」

「我把書一一放進新的書櫃裡,感覺一股微熱的光從臉頰滲出,微小卻已足夠在漆黑的夜裡能看清自己的路而不至於跌倒。生命裡至少需要幾次撿拾回來的勇氣,幾次也算幸運了。」
〈我要結婚的那一年〉-- 鄧九雲


纖細地感覺世界,準確地忠於自我,那些日常的瑣碎,那些逐漸 check 的夢想 list,聽著九雲說這些那些,我想起她部落格的短篇〈而我們都還在說著小說才會出現的話〉「小說裡的對白,講出來不覺得唐突,不知道是她要檢討還是我要檢討,不知是小說成了生活,還是生活過成了小說。但好險,還有這樣的一個朋友能說話,損一損過去的一切。」就在台北冬夜還有那麼一點雨的時候,我們揮手再見,濕冷的心情竟像曬過冬天陽光那樣輕輕地淨淨地乾爽了起來。也許,是時候為自己寫張 list⋯⋯。
 



TNR 是英文縮寫:Trap 捕捉、Neuter 結紮、Return 放回。
TNR 是盡可能捕捉流浪動物,並且結紮後,再放回到他們原來居住的所在地。TNR 是唯一證實能有效控制流浪動物數量增加的方法,並維持社區與動物品質的方法,能夠確保每隻動物都失去繁殖能力,但健康存活,同時擴大作業區域,確保尚未結紮的動物不易尋找繁殖對象。於是,社區內的動物因為失去繁殖的動力,也較容易融入社區生活,也是最人道的處理方法,TNR 也可以縮減公家單位近 50% 控管動物的成本資源。



鄧九雲
演員、作者。戲劇作品遍佈中港台影像、劇場。
文字作品:《Little Notes》 系列、《用走的去跳舞》、《我的演員日記》。
一個務實又浪漫的雙魚座,永遠都有一張夢想清單,期待完成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