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問你自己,這樣的人生是你想要的嗎?

她說,就讓我引用英國作家布魯斯恰特溫,「質詢是活下來的藉口。」問是一種生活的姿態,誰沒有迷失沒有失落?誰不曾執著於匱乏的缺口?囤積著過往傷痛?我們總想做別人,過另一種人生,做另一個自己。
By 加分誌 2015/12/24 15:30:00


然而,我是誰?

因問而追尋答案,人生沒有答案,所以必須好好活下去。

巴黎、紐約、慕尼黑、東京、倫敦、開普頓、墨爾本⋯⋯從巴黎妓女區到紐約百老匯,從澳洲熱帶雨林到冰島總統官邸,從科索沃戰爭現場到阿爾卑斯山閉關中心,此刻你會在哪裡?

陳玉慧跨越歐洲、亞洲、美洲、非洲、澳洲,她寫散文、寫劇本、寫小說、寫新聞,如同她愛讀的里爾克,閱讀陳玉慧,我們不只看見世界,更殘忍而動人的,恐怕是她反覆對內在生命的深沉探索,銳利而溫柔,牽引著我們看見生命孤獨殘缺的真實與美,一種血淋淋的美。

「離開酒吧的時刻,雪地上已出現了曙光,愛思考的觀光客想了很久,雪地上的陽光,他想出來了,雪地的陽光好像憂傷中突然的驚喜時的淚水,他以前可能是演員。但我們不要談眼淚好不好,我只會說,生活是很難的。愛思考的人走過一個噴水池,噴水池裡有一顆心狀的噴水物,那顆心完全結了冰,他拿出照相機拍了那顆心,他說他要寄給一個人,上面只要寫一顆冰凍的心在巴黎。他馬上又決定連這句話也是多餘,就把照片寄了。」
                                                          〈無關巴黎的雪〉

 


 

她的文字,流轉著劇場式的畫面,喃喃自語著獨特的節奏,流暢旋律中讀到一種簡潔,拼貼、留白,生命在詩意的文句裡透徹。陳玉慧,在巴黎學表演,在紐約百老匯導戲,在德國擔任《聯合報》駐歐特派員。曾採訪過德國總理梅克爾、前冰島總統魏笛斯、前捷克總統哈維爾等十多位國家元首。她與達賴喇嘛討論政治、宗教、鄉愁,甚至談他穿的鞋;她曾經是當代藝術家蘇菲卡爾的室友,初次見面,蘇菲卡爾問,「要不要看我的墳墓?」⋯⋯細數不完走過的地方,太多的相遇,收納進一字一句裡讀到深刻,很難不羨慕有人能這麼在世上走過一遭。

「我可能也有遊牧民族的基因,由於已失去遊牧的能力,也沒有遊牧的因緣可能,而且極可能再也不適合於遊牧生活,但也不合適於定居,不合適活在五面牆壁之中,成為沒有理由的無政府主義者,沒有立場,焦躁不定,像需要遷移的鳥,我只能去旅行。」

〈「無家」之人的恆常矛盾〉


有一種遊牧旅人,遷移基因根植靈魂深處,移動是生命也是宿命,看似浪漫的生活,卻總在這裡與那裡之間交錯矛盾,在離開時,想念回家,又在日常中,企求出走。如若人生是一場旅行,而始終感到不安的旅人該如何走下去呢?「不是身體換一個地方,就可以遇到一個地方。如果心靈都枯竭了,那麼人去到哪裡都沒有用。」走過一個又一個的國家,陳玉慧說真正的旅行是對自己內在世界的發掘,心情隨著空間移動而轉動,跨越文化遭逢異己,而所有的旅途最終都是為了要認識自己。
 


 

我是誰? 我想成為什麼樣的人?

旅行,不只是身體的移動,更是心靈的發現,是對生命的探索,「我是誰?」「生命是什麼?」「意義是什麼?」「來這趟人間為了什麼?」人生不會是一加一等於二,更多的時候,問號只能停在問號,面對沒有答案的提問看似徒勞,陳玉慧仍不停質詢著生命的意義,「我勇於走上自我詢問的過程,我是誰?人生的問題根本沒有回答,而你要問,你一定要問,但是你不要期待回答,這是矛盾,可是,這是一個開放的人生態度,讓人生更開闊一些。」如果生命真的沒有意義,那麼至少對陳玉慧而言,詢問是試著釐清要往哪裡走,是一種尋覓,是一個好奇,是一種姿態,是想要好好活下去的方式。

「很多年來我在逃避我的悲傷,我甚至在悲傷的時候假裝我不是,我裝得那麼像,沒有人相信我是悲傷的,我也差一點相信自己不是了,我差一點以為我可以永遠假裝下去。」

〈不再告訴你悲傷〉


做一個生命的提問者,反覆來回詢問之間,有一個回聲,學會在回聲裡傾聽,慢慢找自己的答案。曾經,出去是一種逃離,創作是陳玉慧的出口,寫作成為質詢的方式,而逐漸地,寫作成為生命的回答。寫著巴黎寫著紐約寫著德國的文字帶著一層憂鬱,主題圍繞著孤獨與無家,那是她一點點藍色的時期。

陳玉慧覺得自己小時候沒有人愛,被父母遺棄在外婆家的感覺深藏內心,成了潛意識中揮之不去的陳年噩夢,「覺得自己有時候那麼地不開心,心裡有很深的痛,所以我寫海神家族,挖掘自己,試著整理自己,我的童年很不幸福、很不快樂,父母沒有關愛我,而寫著寫著就發現,父母也許沒有愛過我,可是又有誰愛過他們?」

無家,其實是一種孤獨感。陳玉慧找到寫作、找到詢問的姿態、找到生命的認同感,「每個人都是自己的神,每個人都擁有自已,只有自己能夠決定自己做什麼。我是創作者,當我在寫作時,我真的覺得活在自己裡頭,那份孤獨感就消失了。」她創作也修補、釋懷、和解,那份從小缺乏的父母關愛,那個需要有人來拍拍肩膀的小女孩,終於知道,自己要負責拍拍自己的肩膀,告訴自己你很好,告訴自己不用擔心。
 


「有時,一些早晨,僅僅只睜開眼睛,還未發生任何事情,我便淚流滿面。我設法抵抗這種感覺,這已用盡許多力氣。一些時日,討厭人世的一切、生活乏味的這種感覺,隨時可以擊倒我。」

〈我其實沒說什麼〉


她說自己是個情緒化的人,很理性很感性的矛盾兩面,有些敏感有些神經質。有段時間,陳玉慧困擾於身體莫名疼痛而四處求醫,從日內瓦到印度,從心理分析到氣功靜坐,一再嘗試、學習、摸索,最後她在與措尼仁波切學習修止的過程漸漸找到與自己情緒相處的方式,「情緒就像天氣,刮風、下雨,耐心地等它過去,一定會過去的,一定要耐地下性子,安撫自己,讓自己安靜下來,告訴自己『沒問題,我可以欣賞我的神經質。』」練習做情緒的馴獸師,意識到自己的情緒,試著跟情緒製造出一點空間,學著跟情緒相處,找出讓自己自在的方式,每天心情的好與壞,只有自己能夠負責。
 


 

我的路是什麼呢?

做完二十年特派員,陳玉慧在巔峰時轉身,甚至笑說自己不適合擔任特派員,「別人不了解為什麼我要放棄,因為我好奇,挑戰自己到一個極限,就想要挑戰另一個領域,或是想要認識另一塊的自己,這世界這麼大,我想要走寬一點,我不想只是這樣。」

的確,她從小就沒有走在社會標準的價值觀裡,別人出國念書回台灣當教授,而陳玉慧出國學戲劇、學靜坐、學著跟自己的情緒相處。在每個地方每個時候,她從來不曾停止追問自己是誰,始終以自己的姿態做自己喜歡的事,沒有鼓勵支持,沒有背景靠山,會看不清楚前方,也曾害怕追問屬於自己的路是什麼呢?

而此刻回首走過的路,陳玉慧說,「每個人要去珍惜自己的獨特,我不想渾渾噩噩地活著,我想要問自己生命的意義,問自己是誰。如果覺得自己跟別人不一樣,那麼只要回到自己的路上,思考自己的獨特性,去找出自己的不一樣。」

勇敢追問著生命的意義,珍惜著自己的獨特,走過這麼多路都是為了與自己相遇,採訪陳玉慧的這天,台北深秋的陽光穿透巷弄散落在舊公寓空間,不明不暗,不早不晚,灰灰的色調是這城市輕披著淡淡陰鬱獨白,「心還在痛嗎? 如果不要想那件事,如果一定要想那件事,如果那件事情已經結束了,如果那件事情並不會結束,如果事情又有了變化?誰不曾做錯什麼,誰都做錯了什麼,如果睡不著就睡不著呢?事情有所更改嗎?事情如何更改呢?是不是這世界仍然和昨天一樣,所有的事情會繼續不斷地發生,有一個人在樹上,她一直不敢下來。」

讀著陳玉慧,我們喃喃自語,在人生旅途上學習問的勇敢,時時刻刻,認識自己,以一種的節奏,不快不慢。




陳玉慧
台灣作家,大學時開始寫散文,早年在巴黎學習歷史、表演以及導演和編舞,旅居德國時曾任台灣《聯合報》歐洲特派員,走過戰爭現場,訪問多國領袖和哲學家,寫過無數重要獨家報導。
著有散文作品《失火》、《我的靈魂感到巨大的餓》、《你是否愛過》、《我不喜歡溫柔》、《遇見大師流淚》、《我的抒情歐洲》、《德國時間》、《依然德意志》、《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行走》、《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行走》等;小說作品《徵婚啟事》、《海神家族》、《CHINA》、《幸福之葉》等常被改編成電影、舞台劇、電視劇。